海带小说 > 历史军事 > 大宋宫词

第八章 拂墙花影

推荐阅读: 我家后山成了仙界垃圾场安特莉雅江其姝一胎俩宝:总裁爹地超宠哒纵横九千年豪门闪婚:腹黑Boss戏萌妻唐晓晓韶剑雨梅香这个太监实在无底线叶默唐雪琳超级王者荣耀李世民的脑残儿子!灵心剑尊我是极品炉鼎洪荒五行真人筑梦红丘陵九叔弟子vs漫威诸天重生:回到1991年当首富星河大帝华夏一家蔺九凤贾贵妃这个皇子真无敌绯颜妖后豪门婚宠:兽性老公夜夜撩穿透幻影的太阳R万界摸尸王被精灵女帝逼婚怎么办末日之最强机械师快穿女配:黑化主神,强势宠位面之纨绔生涯木叶之莫生气天云食居炮灰大作战清落美漫之开局选择写轮眼我就是巨人午夜宾馆最强辅助:大神,放肆宠奇遇破三轮火影之木叶叛忍直播东北虎进村身份被外孙女曝光末日仙愿神警空间农女:彪悍辣媳山里汉志怪世界的旁门道士赘婿无双神奇牧场我的异世界物语妖旗韩娱守护骑士剑宠都市大仙君开端崩坏传记重享人生极道特种兵从一条鲤鱼开始进化秦域无疆之乱世中兴叶峰秦嫣然漫威债王,最爱广交好友海贼之白狮子海贼团红楼炮灰生涯超品小农民秦天苏酥神王萧枫叶倾城都市之凌天战神重生弃少归来贵婿上门末世挂机狂魔重生之完美如意极品阎罗系统二次元王座无上真仙谢嘉音墨修辰乡村盲医联盟之梦男归来捡到一颗星球:我的冒险被直播了我当异常生物管理员那些年焚尸匠那美好的无限世界重生空间八零小军嫂夫人的马甲又被爆了斗罗之我能支配时间穿梭时空的侠客草根养成记刚好遇见梦我的狼仙君妖孽王爷,轻点宠一品宰辅锦乡里三体:史上最称职的面壁者武神沙雕回忆录棋谋:命犯恶魔大亨卧底皇太子玩游戏刷黑科技摄政王独宠小萌妻纨绔女王爷:腹黑夫君别使坏民间禁忌杂谈穿书后我成了全民女神龙族序列木叶:斑爷形象全毁了刺激电影大冒险落地一把AK47天潢贵胄重生后我抢了福宝妹妹的气运这个主持人太毒舌了甜婚秘爱:帝国总裁强宠妻我被各方大佬盯上了萌宝甜妻:总裁老公:宠上天南少,你老婆又跑了大话奇谈无敌从我看见BOSS血条开始我有一座神话级副本末世之异能进化乡村美少妇剑来太荒吞天诀我认识牛头邪恶组织注意事项
  1.鼗鼓
   
    刘娥虽为张瑟瑟女使,但张瑟瑟仅让她在聚贤楼伺候其梳洗,收拾头面,兼顾戏房洒扫,从不让她随自己回居处。有茶博士向刘娥透露,袁大官人早已为张瑟瑟置下宅院,作为藏娇之所,不时与其相聚。因袁大官人不欲茶坊之人探其**,所以不允许聚贤楼女使随张瑟瑟回去,宅中另有婢女伺候。聚贤楼掌柜安排了一间小屋给刘娥居住,刘娥随遇而安,平日伺候张瑟瑟,待她回家后还会主动帮茶坊中人做事,因此上下皆赞,颇得人心。
   
    张瑟瑟的戏房与聚贤楼另一位播鼗鼓说鼓儿词的伶人鄢七共用,分处两间耳房,中间有厅堂相连。鄢七五十余岁,沉静庄重,下了戏台话便很少,一个人独处自己戏房,也不要人服侍。鄢七与张瑟瑟原本相安无事,但张瑟瑟声名日炽,而鄢七技艺虽佳,怎奈上了年岁,体弱力衰,百病缠身,不比年少美艳的伶人,捧场的茶客与得到的赏钱都难与张瑟瑟相较,张瑟瑟便对他存了轻慢之心,最后索性以戏房狭小,不足以储存其行头为由,向店主提出,要鄢七搬出戏房,自己独占所有房间。
   
    鄢七驻演聚贤楼多年,店主原不忍任张瑟瑟如此折辱他,无奈张瑟瑟以罢唱相逼,店主只得委婉向鄢七说明此事。鄢七也不争论,默默收拾了行头便让出戏房,自己去楼上角落处小屋落脚,隔壁便是刘娥的房间。
   
    刘娥目睹这事,又常听见鄢七病痛咳嗽,颇感同情,便常在鄢七演出或外出时去他戏房为其打扫。一日张瑟瑟演出完毕,乘车离开聚贤楼,鄢七接着登台,刘娥如常进入他戏房洒扫,将房间清理干净后见桌上还有一面备用的鼗鼓,一时兴起,便拾起鼗鼓,开始拨弄。
   
    那鼗鼓状如小鼓,下方有手柄,鼓两侧悬有木槌,以绳相系,摇动手柄,两木槌便甩击鼓面,发音如鼓声。表演鼓儿词时鄢七则一手持鼗鼓,一手持牙板,播出不同的节奏,开始说书唱曲。
   
    刘娥在华阳家乡时也曾听过乐伎唱鼓儿词,暗中模仿着学了一些曲子,如今在聚贤楼中耳濡目染,也会唱鄢七的名段,只是尚未用鼗鼓配合着唱。今日手持鼗鼓,更觉有趣,便回忆鄢七演出的样子,一边播鼗一边清唱。
   
    唱至兴头上,刘娥想起此处应有牙板击节,遂四顾屋内,想再找到牙板,岂料门边一声骤响,清朗洪亮,俨然是牙板之音。
   
    刘娥抬首一望,顿时赧然起立,垂下持鼗鼓的手,讷讷地唤了一声:“七叔。”
   
    鄢七缓步入内,看了看刘娥带来的洒扫工具,又回顾持鼓的刘娥,开口和言道:“你唱得很好,只是鼗鼓节奏不对,有些乱。”
   
    他接过鼗鼓,自己播了数下,自己唱了刘娥适才的曲子,然后又将鼓及牙板递回给刘娥,目光隐含鼓励之意。
   
    刘娥惊喜地接了鼗鼓和牙板,沉吟一下,然后按刚才鄢七所教的内容重新练习。鄢七见她颇有灵气,稍加点拨便有不小进步,也薄露喜色,捋须而笑。
   
    此后鄢七常在闲时教刘娥说唱鼓儿词,只是他身染顽疾,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刘娥也不忍多打扰他,每每劝他多休息,自己则在他表演时在台下暗自琢磨他的表演方式,回到房中也会继续练习。
   
    一日张瑟瑟唱毕曲子,卸妆后正欲离去,胡掌柜匆匆而来,一脸焦急地请她留步,说刚才鄢七正要登台,不想头晕目眩,一下栽倒在戏台下,昏迷不醒,已被送回房休息,还望张瑟瑟留下,代替鄢七再唱一个时辰。
   
    张瑟瑟听了只是冷笑:“胡掌柜,我来聚贤楼前便已与你说明,只唱未时和酉时,今日我已唱完,不会再唱戌时。”
   
    胡掌柜赔笑道:“实在事发突然,现下除了娘子再无伶人可登台。还望娘子谅解,救个急,把戌时唱了,酬金好说……”
   
    张瑟瑟一哂:“你道我张瑟瑟是临街卖唱的贱女么,为了一点小钱就任人摆布?”
   
    胡掌柜脸上堆笑,小心翼翼地和她商量:“这戌时和酉时也差不离,娘子就当客人挽留,多唱了一会儿……”
   
    张瑟瑟幡然变色,啪地一声将妆台上的梳子拍到桌上,厉声道:“当初你求我来聚贤楼的时候,可是满口答应,一日最多唱两场,两场中至少得歇息一个时辰。怎么,这才多久,便忘了?”
   
    胡掌柜语塞。
   
    张瑟瑟又道:“我的嗓子金贵,经不起长时消磨。再说戌时我有要事要做,不会留在此处。”言罢目示刘娥,“开门,扶我下楼上车。”
   
    胡掌柜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目送张瑟瑟扬长而去。车朝张瑟瑟居处方向驶去,胡掌柜明白张瑟瑟不会有何等要事,无非是去陪袁大官人,然而再无计可施,亦只得长叹一声,转身回去面对兀自等待演出的茶客。
   
    鄢七晕厥,被迅速送走,众茶客等候良久,都不见再有伶人登台,便有不少人开始催促。又过片刻,仍不见有表演的迹象,众人按捺不住,有喝倒彩者,有高声质问者,茶坊中一阵躁动,胡掌柜出来作揖道歉,众人问他后面是何戏码,他答不上来,遂有人高呼,要他赔茶钱。
   
    混乱中忽闻台上牙板一响,众人噤声,齐齐望向戏台处。但见台上俏生生立着一少年,穿一袭澹澹青衫,头戴黑色纱罗幞头,是鄢七惯常装扮。
   
    少顷,有人问道:“你是谁?”
   
    台上的刘娥朝众人款款一揖,朗声道:“我是鄢七叔的弟子。今日我师父突发急症,病倒在台下,所以命我登台,替他表演鼓儿词。”
   
    有人质疑:“你这般年轻,鼓儿词学好了么?若没你师父唱得好,茶钱可是要赔给我们的。”
   
    刘娥微笑应道:“某虽不才,难望师父项背,却也苦练鼓儿词多年。今日献艺,但请诸位品评,若不满意,我自愿将月钱尽数奉上,以赔诸位茶钱。”
   
    众人审视她,但觉她眉目清丽,细细看来能辨出是位妙龄少女。佳人着男装,别有一种动人心处,茶客们便暗生了几分好感,又见她语言伶俐,举止洒脱,也对她的鼓儿词有了一些期待,遂一个个回席端坐,静候她表演。
   
    刘娥面含浅笑,轻播鼗鼓,朱唇微启,开始念白:“夫《会真记》者,唐元微之所著,奉劳看官,听我说来。”
   
    戏台下,多有观众颔首,私语议论:“确有些鄢七的架势……”
   
    刘娥左手执板,右手播鼓,笑意不减,顾盼神飞,目中满含自信,浑不似初次登台的新人,一出《会真记》被她讲得引人入胜,众茶客听得专注,连席上茶盏也忘了去碰。
   
    刘娥将茶客们神情尽收眼底,说至精彩处,美目微扬,打板播鼓,开口唱:“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刘娥音色清婉,一颦一笑,明快俊朗。茶客们见惯了张瑟瑟的妩媚,乍见这清雅男装少女,顿觉耳目一新,再听她曼声清歌,愈发目眩神迷。一曲终了,茶客齐声喝彩,纷纷解囊,赏金不断。
   
    旁观的茶博士们亦频频鼓掌,一个个满面笑容,为刘娥叫好。胡掌柜也是此刻才放下心来,喜不自禁。
   
    刘娥演出结束,来到鄢七戏房探望已然醒转的他。与她同来的小厮小五兴高采烈地向鄢七讲述此前盛况:“刘姐姐的鼓儿词说得可好了,看官们全都听入迷了,打了好多赏!”
   
    刘娥打断他:“是七叔教得好。”
   
    小五笑道:“是,是,自然是七叔教得好……七叔,先前胡掌柜还愁容满面,现下笑得那模样,嘴都咧到……”
   
    胡掌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矜持地拖长语调问:“我的嘴咧到哪儿了?”
   
    小五吐舌,缩到鄢七身后去了。
   
    胡掌柜含笑,迈步进戏房。刘娥忙起身相迎。
   
    胡掌柜先问候鄢七一番,然后笑对刘娥道:“原本我还担心,你小小年纪,场面只怕会冷了,没想到今天你第一次登台便博了个满堂彩,不错不错。”
   
    然后胡掌柜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刘娥:“喏,这是你今天的赏钱。只要说得好,茶客们打赏多,你的酬劳也就越多。这出《会真记》,七叔修养期间,你便每日都代他演一场吧。”
   
    刘娥犹豫。鄢七见状,缓言劝道:“我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聚贤楼的招牌不能砸在我手上,还望刘姑娘继续代我演出,若还想学什么,我必倾囊相授。”
   
    刘娥踟蹰道:“七叔吩咐,我不敢不从命,只是张家娘子那里……”
   
    胡掌柜道:“这个你放心,我自会与她解释,也会另择个伶俐的丫头供她使唤。”
   
    胡掌柜与鄢七继续相劝,都坚持要刘娥代替鄢七登台,最后刘娥颔首答应。胡掌柜想想又道:“既要正式登台,还须取个好听的艺名。你的本名寻常了些,可还有什么别的名字?”
   
    莫名地,赵元侃唤她的那声“阿湄”于此时涌上刘娥心头。她迟疑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有人曾给我取了个名字,阿湄。”
   
    “是梅花的梅么?”胡掌柜问。
   
    刘娥摇头:“不,是‘在水之湄’的湄。”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好,这名字雅!”胡掌柜笑道,“不如你的艺名就叫‘刘之湄’吧。回头我便让人把这个名字写在招子上。明儿起,你再不是女使刘娥,而是我们聚贤楼的伶人刘之湄。”
   
    2.会真
   
    刘娥原以为,以张瑟瑟的性子,断然容不得自己从女使转做伶人,与她同场演出,势必要发作一番,然而张瑟瑟竟未如此。听胡掌柜委婉解释后,她先是有些错愕,旋即把目光往刘娥身上一剜,眉下寒光一现,但樱唇很快上挑,悠悠笑开了:“姑娘有这等志气,原不会屈居人下,以前是我眼拙,竟没看出来。如此甚好,日后妹妹与我同台献艺,掌柜安排起来从容许多,我托妹妹的福,也不至于太累。”
   
    胡掌柜再三谢张瑟瑟通情达理,又承诺立即为她聘新的女使,张瑟瑟只是含笑不语。
   
    胡掌柜想想又道:“刘姑娘既要登台,须有戏房梳妆,现今她那小屋太窄,行头只怕铺展不开……”
   
    张瑟瑟凝眸打量刘娥与胡掌柜,又是淡淡一笑:“这有何难?我与刘妹妹原本情同姐妹,还望继续朝夕相对,她就用我对面的戏房,原来鄢七那间吧。”
   
    胡掌柜欣喜不已,自己谢过张瑟瑟,又连唤刘娥向她道谢。刘娥上前行礼致谢,张瑟瑟勾着唇角道:“妹妹免礼。你我相处的日子长着呢,少不了要相互关照,原无须客气。”
   
    刘娥开始以“刘之湄”的艺名登台说唱鼓儿词,连续几天表演的都是之前苦练的那出《会真记》。开始两天看客觉得新鲜,捧场者众,打赏也不少,但连着再听同一出戏,看客们渐有微词,也开始拿刘娥的技艺与鄢七比较,有些人甚至会打断刘娥的表演,大声告诉她哪里说得不对,唱得不对,不如鄢七。
   
    刘娥自知功底浅薄,遇有人指摘,立即欠身道歉,承诺会着意改进。下了台也会立即向鄢七请教,然而鄢七病势渐趋沉重,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不足了,亦只能取出一册《会真记》给她,让她自行琢磨。
   
    刘娥连夜通读《会真记》,遇有不认得的字便向胡掌柜请教。虽则如此,这书字词对她而言仍显艰涩,再回想鄢七的表演方式,才领悟到鄢七的鼓儿词并无与演出一致的文本,是化用传奇故事,加以演绎,再配合词牌曲调边说边唱,有许多即兴表演的成分。
   
    一念及此,刘娥精神一振,拔簪剔亮了灯花,继续熬夜钻研《会真记》。
   
    次日刘娥的鼓儿词只有一场,排在张瑟瑟之后。刘娥算好时间来到戏房化妆,进来后不见房内有人,只闻戏台方向隐隐传来张瑟瑟的歌声。刘娥在妆台前坐下,审视自己因缺乏睡眠而颇显憔悴的容颜,决定仔细以妆粉修饰。
   
    她往脸上轻轻傅完粉,又取过胭脂盒打开,忽然一惊,迅速将盒子抛下。
   
    地上的胭脂盒子里满是蚂蚁,正沿着溢出的胭脂膏子四面八方地爬出来。
   
    刘娥定定神,以足尖踢开胭脂盒,细看里面胭脂,发现里面浮着一层蜜状物,想来便是这层被人加入的蜜引来了蚂蚁。
   
    刘娥在妆台里外翻找,均不见有备用的胭脂。她左右看着镜中自己已被搽得素白的脸,蹙眉思索。
   
    而此时小五一阵小跑着来到门口,喘着气说:“刘姐姐,胡掌柜说让你赶紧……”话音未落,瞥见刘娥素面,不由惊讶叹道:“刘姐姐,你还没化妆呀!”
   
    刘娥起身,轻咬着唇,在房中急急地踱了几步,四下环顾,目光落在镜子旁花瓶中插着的蔷薇花上。
   
    那是昨天唱完鼓儿词后一位匿名的客人让人送来的。此花翠蔓红花,客人留言说寻常蔷薇只开在春夏之间,惟这一种花亘四时,一年多次开放,又称四季花。
   
    刘娥盯着那泛着娇艳色泽的红色花瓣,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侧首吩咐小五:“请帮我去厨房找个干净的石臼和杵。”
   
    不久后,刘娥用小五送来的石臼和杵捣着摘下的蔷薇花瓣,红红的汁液很快渗了出来。她将花汁倒在碗里,用笔蘸了下殷红的花汁,滴在手心里,然后两手轻轻拍在双颊上,原本素白的面上,立时晕开了两片淡淡的红霞。她再次拈起蘸满了蔷薇花汁的笔,将笔尖轻轻点在自己的唇上。
   
    张瑟瑟的表演照例赢得满堂彩。她含笑致谢后款款下台,不见刘娥在台下候场,一缕冷笑倏地浮升又泯灭。
   
    众茶客等待片刻,不见刘娥现身,开始不满,喝倒彩之声此起彼伏。
   
    张瑟瑟回到戏房,正好与启步出门的刘娥打一照面。
   
    见刘娥长眉入鬓,两颊粉红,妆面宛若桃花,朱唇一点,娇嫩一如花瓣,清丽雅致,张瑟瑟不由一愣。
   
    刘娥深看她一眼,未多说什么,匆匆朝戏台赶去。
   
    见刘娥上了台,有人鼓掌道好,却也还有人扬声表达不满。有位尖嘴猴腮、三十余岁的男子用尖利的声音叫道:“刘姑娘还没红遍京师吧?怎的现如今架子就这般大了,才上得两天台,便不把我等放在眼里,还须三催四请才愿意出来。”
   
    这男子自称朱八郎,刘娥也认得,正是前几天向她鼓儿词反复挑刺的看客之一。刘娥先朝他作揖,回应道:“不敢。”又朝众茶客深深一揖,道:“之湄才刚登台,生怕技艺不精有负诸君期待,所以连夜练习至天明,又恐损及容颜,面目憔悴登台,对诸君亦有失尊重。今日反复上妆,力求尽善尽美,不辱各位清赏,因此拖延至此。然而累诸君等待多时,终究是之湄的不是,之湄在此向各位道歉,还望各位原宥。今日请胡掌柜向每个茶席多奉上三碟茶点,费用从之湄月钱支出,以示之湄赔罪的诚意。”
   
    胡掌柜立即命人向每个茶席多赠三碟茶点。茶客们怨声消失了大半,又见刘娥妆容清雅,赏心悦目,多数人便笑而看她,催她快表演。
   
    刘娥微笑着将手中牙板一击,鼗鼓一播,清脆地开口:“今日里……”
   
    那朱八郎又扬声挑衅:“今日里要说的又是《会真记》?这些日子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这个,刘姑娘莫非只会这一出戏?这也奇了,只会一出戏姑娘就敢上台?”
   
    刘娥回顾他,从容问道:“请问朱官人,今日聚贤楼门前的招子上鼓儿词的戏码写的是什么?”
   
    朱八郎不语,有旁的茶客帮他答了:“是刘之湄刘姑娘说的《会真记》。”
   
    刘娥又道:“茶坊客人多半每日都不同,是以伶人戏码并非每日更换。今日招子上写的是《会真记》,诸位看了招子还入内上坐,即表明愿意听我讲这一出戏,朱官人应该也不例外,所以实在无须此刻质疑。别的戏之湄日后会讲,届时戏码推出,还望诸位继续捧场。”
   
    朱八郎还欲说些什么,被别的看客打断了,都说刘姑娘所言有理,人家招子上写明了今日讲什么,你哪里还这么多话。朱八郎遂咽下反驳的话,冷眼看刘娥表演。
   
    刘娥继续讲《会真记》,说到张生琢磨崔莺莺“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诗意,攀援杏花树逾墙至西厢,刘娥绘声绘色形容那株杏花树:“原是上百年的古树,枝干雄奇,花影婆娑……”那朱八郎又忍不住质疑了:“这句是你多加的,鄢七的词里可没有。”
   
    刘娥含笑道:“我师父的词里是没有,然而他告诉我,我们说书,不是背书,最紧要的是把故事讲得精彩动听,具体词句,未必要每次完全一样。只要合情合理,细节处加一点或减一点,都是无伤大雅的。”
   
    朱八郎又道:“那这杏花树你加个上百年,又有何益处?无非是拖延时长罢了。”
   
    刘娥摆首:“寻常杏花数枝干粗壮处低矮,高处纤细,不足以令一位二十三岁的男子攀援越墙。而古刹之中老树亦多,所以我认为张生攀的杏花树应是枝干雄奇的古树,攀上后花枝只轻颤,才有‘拂墙花影动’一句。若是新植株,他这一攀,枝断人落地,只怕那诗就得改成‘拂墙花影坠,疑是窃贼来’了。”
   
    闻者除朱八郎之外皆笑,纷纷道:“甚是合理,刘姑娘接着说。”
   
    刘娥继续说书,说至张生与莺莺幽会处,鄢七的版本,原引用了《会真记》里的两首《会真诗》艳词,加曲调唱出:“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而刘娥感觉这诗不雅,遂略去不提,另选了两首含蓄一点的唱。偏偏朱八郎又抓住这点不放过:“鄢七唱的会真诗是《会真记》关键所在,少了什么都不能少这两段。你这都不唱,还讲什么《会真记》?”
   
    刘娥道:“会真诗全文颇长,师父也未必每首皆唱,说选能达意的几首唱出即可。”
   
    朱八郎道:“论达意,这段所述男女之情、鱼水之欢,非鄢七唱的那两段不可。姑娘休想糊弄过去,还是按你师父那样的唱出来吧。”
   
    刘娥沉默不语。这回看客们几乎都想听她唱艳词,故此不帮她,反而顺着朱八郎语意起哄,要刘娥唱艳词。胡掌柜见场面难堪,遂向众人拱手道:“之湄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唱什么,还是让她自己决定吧。”
   
    朱八郎冷笑:“既做了优伶,还要学什么良家女子,摆出贞烈模样给谁看?”
   
    刘娥不愿唱,朱八郎继续相逼,两厢僵持间,楼上阁子中忽然下来一人,走到朱八郎面前向他抱拳,道:“我家主人欣赏先生直言,还望先生上楼一叙。”
   
    朱八郎见那人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暗暗猜度其主人必是贵人,有心结识,遂与其上楼。
   
    刘娥闻声望去,认出那阁子中下来的人竟是张耆,顿时眉峰一聚,举目朝楼上阁子望去。
   
    张耆带朱八郎进入二楼雅阁,阁中背对着他们端坐着的一位年少公子微微侧首,目光衔笑,掠过朱八郎。
   
    朱八郎见那公子身形俊逸,穿着纹理精致的圆领襴衫,一手握着一柄捶丸用的球棒,正在闲闲地以丝巾拂拭。
   
    那球棒镶金缀玉,一见便知必非凡品。朱八郎双目一亮,靠近那公子,颇显谄媚地朝公子长揖,低眉顺目地道:“多谢贵人相邀,有缘得见公子,朱八郎不胜荣幸。”
   
    那公子并不回头,但请朱八郎坐下,然后含笑不语,不疾不徐地将球棒拭擦得纤尘不染,方才搁下,朝朱八郎转身,道:“今日我与兄弟打球后途经此地,入内小坐,不想听见兄台高论,十分感慨,故此邀兄台相见。一腔肺腑之言,欲与兄台倾诉,奈何发乎情,止乎礼,现下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朱八郎连声道:“说,公子请说。你我一见如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如此,在下便直言不讳了。”那公子漫视着他,悠悠笑道,“刘姑娘的鼓儿词,你要听则好好地听,不听,便麻利地滚。”
   
    言罢目示张耆,张耆拈起身侧一个备好的钱袋掷给朱八郎:“这些,够你这些天花的茶钱了吧?”
   
    朱八郎愕然,旋即怒色上脸,面红耳赤地用尖锐的声音喝道:“你……大胆!”
   
    “若论大胆,在下恐怕不及兄台。”那公子收敛笑意,冷道,“你身为中贵人,却混迹市井,观看伶人表演,深夜不归,却不知是哪位宗室贵胄,纵容你至此?”
   
    朱八郎一凛,再不敢多言,抓起钱袋,狼狈而逃。
   
    张耆待他身影消失,转身请教主人:“大王,你是怎么看出他是宗室贵胄家的内官的?”
   
    赵元侃道:“他面白无须,声音尖利,必是内官。但若是在宫里做事,岂有连续多日深夜不回宫之理?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可见只是个宗室贵胄家里身份卑微的小喽啰,所作所为,多半是受他身后的主人指使罢了。”
   
    3.抱柱
   
    待刘娥鼓儿词唱罢,赵元侃依旧命在阁子门边伺候的小五将一束蔷薇送往刘娥的戏房,自己并不去寻她,带着张耆下楼,径直出了门,将要上马,忽闻聚贤楼中有人疾步而来,冲着他喊了声“喂”。
   
    赵元侃悠悠回首,朝刘娥展颜一笑:“今儿你胭脂颜色真美。”
   
    “果然是你。”刘娥来到他面前站定,问:“你常来听我的鼓儿词?”
   
    赵元侃笑道:“也不常来。我前几日途经此处,见招子上写着的伶人名字叫刘之湄,进去看看发现真是你……”他朝刘娥倾身,在她耳边低语,“当初我叫你阿湄,你不答应,每每甩我白眼,未料分别之后,你竟以之湄为名,可见这名儿,你早就在心里应了,写在招子上,是想引我找到你吧?”
   
    “这名字,是这里掌柜定的。”刘娥退后两步避开赵元侃的靠近,漠然道,“当时我便隐隐觉得不太吉利,跟你有些关系,委实晦气,每次见到你,好像都有不好的事发生……”忆及今日之事,刘娥又道,“小五说,你给那朱八郎钱,把他赶走了。”
   
    “所以,你是来怨我赶走了你的茶客?”赵元侃问,见刘娥不答,只是凝视着他,他遂解释道,“若他只是质疑你功底技艺,那倒是正常,反正你说唱确实毛病挺多的。但后来他逼你唱艳词,就显得居心不良了,回想他几次三番咄咄逼人的语气,不难看出他来听你鼓儿词的目的就是找茬刁难你。既如此,我们又何必对他客气,不如请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刘娥不置可否,但问他:“你给了他多少钱?我还给你。”
   
    赵元侃大袖一挥:“这点钱算不得什么,不重要,你不必还了。”
   
    “对我很重要。”刘娥坚持,表情冷凝,毫无与他商量之意,“到底多少?我一定要还给你。”
   
    赵元侃想想,问她:“你真要还?”
   
    刘娥点点头。
   
    赵元侃笑着策身上马,扬声道:“那三日后,这个时辰,我在州桥上等你,你若来了,我才许你还钱。”
   
    不等刘娥答应,他便跨马挥鞭,绝尘而去。马蹄击打在石板路上,奏出一段愉快的乐音,刘娥上前数步,而他已不可追。她眉头微蹙,任他袍裾轻扬的身影在眸中淡去。
   
    此后三日,刘娥表演时都暗暗留意观察几层阁子,然而并未见赵元侃再来,而每日一束的蔷薇花倒未曾断过,都是由不认识的小厮送来的。
   
    第三日,刘娥化妆时一瞥瓶中红如胭脂的蔷薇,想起三日之约,目露犹疑之色,然而想起赵元侃戏谑神情,又默默说服自己他此约出自纨绔心性,不必当真。遂专心致志描眉画眼,严妆登台。
   
    戏台之上的刘之湄,依旧妙语连珠,仪态从容,笑对八方宾客,只是转侧间目光仍不免飘向楼上阁子,猜度元侃是否会在其中。
   
    演出结束,刘娥卸妆之后缓步回到自己楼上的小屋,随手将门掩上,于黑暗中摸索到火折子,点燃蜡烛,暖色的光线映出她疲惫的脸。
   
    她走到床榻旁,坐下歇息片刻,不由想起赵元侃,亦不知他此刻是否真在州桥等待。但她很快摆首,将赴约的念头泯去,又取过《会真记》来看。看得几页,但觉眼帘沉重,忍不住斜倚床头小寐。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忽然将未栓紧的门吹开,携着湿漉漉的水气,将她自半梦半醒间唤起。
   
    刘娥立即起身去关门,屋外天际突现一道闪电,夜空霎时亮如白昼,照亮她错愕的脸,倏忽之间,风雨扑面而来。
   
    刘娥呆立须臾,忽然转身回屋,迅速抓过雨伞,朝楼下奔去。
   
    这日夕阳西下时,赵元侃已立于州桥上,斜晖拂过,在他身后投映出长长的倒影。
   
    暮色四合,赵元侃久不见刘娥来,低头来回踱步,偶尔面含微笑看向聚贤楼方向。
   
    风卷云涌,星光暗去。赵元侃双手拢了拢身披的斗篷以抵御寒风,脸上已无喜悦神色,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在远处斑驳的人群中寻找刘娥的身影。
   
    天色尽黑,赵元侃屈膝靠坐在桥栏杆上。天边闷雷滚滚,赵元侃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册子,有些干涩地笑笑。
   
    一滴雨滴落在小册子上。
   
    赵元侃慌忙以手拂去水痕,又将小册子藏进怀中,抬头看看天上。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桥上有两三人以手遮头,从赵元侃身边跑过。赵元侃仍坐着一动不动,引得来往路人侧目。
   
    他的睫毛已被雨水淋湿,而睫毛下的双眼亮若点漆,于氤氲夜雨中闪着坚定的光。
   
    雷声不断,大雨倾盆,刘娥撑着伞急匆匆地前行在汴京街头。
   
    来到州桥,刘娥疾步上至桥中央,却不见赵元侃人影。她茫然四顾,发现附近酒楼门前一株树下,一匹白马静静伫立着,不时抖抖身子,甩着鬃毛上的雨水。
   
    刘娥朝马走去,细细辨认,认出正是赵元侃三日前所乘那一匹。
   
    刘娥撑着伞,取出手巾为马拭了拭鬃毛。马儿似通人性一般朝她点点头,用前蹄刨了刨地,打了个响鼻,朝桥下摆首。
   
    刘娥顺着马儿所示方向望去,见桥梁下岸边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顷,一把伞遮在了全身湿透的赵元侃头上。
   
    他回头,看见举着伞的刘娥。乌紫的嘴唇上扬,他眼睛因欣喜而闪亮。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赵元侃笑嘻嘻地说,“别人是想方设法地躲债,你是想方设法地还钱,决不肯赖账。”
   
    刘娥瞪着他,取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往赵元侃面前一送:“这些钱够不够?”
   
    赵元侃看也不看地接过,在手心掂了掂:“够,看上去你还加了三分利钱。”
   
    刘娥将伞塞进他手中,转身欲走,不料被赵元侃一把拉进伞里。刘娥想要挣脱,手腕却被赵元侃牢牢抓住。
   
    赵元侃道:“我辛辛苦苦等了一个晚上……”旋即扭头打了个喷嚏,又接着道,“你却二话不说就要走。”
   
    刘娥没好气地道:“谁说我一定来的?下这么大雨也不知道去附近酒楼躲一躲,连马都不如。看着像个聪明人,却长了个榆木脑袋!”
   
    赵元侃笑道:“我当日既然承诺了要在州桥等你,就一定会这等你。否则你若来了寻不见我,岂不着急?”
   
    刘娥啼笑皆非:“你想多了……若我不来,难道你要一直在这里淋雨不成?”
   
    赵元侃着力将刘娥的手握在胸前,迫使她面对自己:“我相信,终有一天,会等到你。”
   
    刘娥一怔,不由举目,与他双眼相对。
   
    赵元侃目光热烈,又不失温柔,刘娥但觉面颊隐隐发烫,不自然地侧首避开他的注视。
   
    感觉到她的尴尬,赵元侃很快转移了话题:“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毕竟不能白收你利钱。”赵元侃笑吟吟地取出怀中所藏的小册子,递给刘娥:“喏,你带回去看看,里面是新的鼓儿词,你练练就可以说给茶客听了。”
   
    刘娥疑惑地接过:“里面讲的是什么?”
   
    赵元侃道:“就是说呀,有个叫尾生的人,与他深爱的姑娘相约在桥梁下见面,但是那天等了很久都不见姑娘来,天上下起了雨,桥下的水越涨越高,尾生还是不愿离去,抱着桥柱不肯走,最后水漫过头,他就淹死了。这个故事叫《尾生抱柱》。”
   
    刘娥翻开小册子,夜里字迹模糊不清,只觉里面写满蝇头小字,故事似乎挺长,偶尔辨出的一些字也不像尾生抱柱的故事,顿时一哂:“你又信口胡诌,册子里写的不是这个。”
   
    “嗯,写的不是这个,但故事是真的,情也不是假的。”赵元侃笑道。
   
    见刘娥低首不答,他转而介绍小册子中的故事:“里面写的是《南柯太守传》,是说一个平庸男子做白日梦的故事,你只管照着小册子里的说,要唱的曲子都填好了,保证茶客们听了都喜欢。”
   
    刘娥知道《南柯太守传》是唐传奇,但听赵元侃之意,小册子里是改编好的鼓儿词文本,遂问:“曲子都填好了?谁填的?”
   
    “我呀。”赵元侃不假思索地答。
   
    刘娥并不相信,她居于襄王府时就没见赵元侃认真作诗填词。便又重复:“谁填的?”
   
    “是我。”赵元侃仍坚持,“我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将这些词填好的。”
   
    刘娥毫不动容,盯着他镇静再问;“到底是谁填的?”
   
    “好吧……”在她审视下赵元侃气馁,嘟囔道,“是我让钱惟演填的……”
   
    刘娥叹息:“何必累钱公子至此。”
   
    “我想帮你,”赵元侃黯然道,“我知道你不愿进我王府,想自食其力,那么我不会勉强你,就助你练好鼓儿词吧,只要那是你想做的。茶客们说你只会说《会真记》。我就帮你另选一出戏文,但是填词非我所长,所以请希圣来填……至于欠他的人情,日后我自然会还。”
   
    他凝视刘娥,那脉脉含情如深潭的眸子令她有些恍惚,这交织着风雨声的空间瞬间与房州那日交叠,这双眸俨然是那时蒙面少年的眼。她心下一凛,注视着元侃,问:“你……有没有去过房州?”
   
    赵元侃愕然,暂未答话。
   
    雨点不停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刘娥还在等待他的答案,赵元侃却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然后边掩口鼻边笑道:“房州那么远,我怎么可能会去?别忘了我是个出王府都要与乳娘斗智斗勇的人,若是离京,乳娘还不赶紧告诉爹爹捉我回去?”
   
    刘娥沉默,也觉自己太过武断。须臾叹了叹气:“你快回去吧,当心着凉,你乳娘又该急了。”
   
    4.瑶芳
   
    翌日刘娥登台,眉妆依然如男子般斜飞入鬓,眉下目色清澈,眼波往台下一横,原本喧闹的茶席瞬间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都在等待她启唇。
   
    刘娥微笑着将手中的鼗鼓一拨,本应清脆的两记鼓声中似有一声哑了下去,一丝惊诧于刘娥眼中如火花一现,她随即不动声色地用小指迅速将鼓边按住,一敲牙板,清脆地开口:“今日里……”
   
    她尽量少用鼗鼓,巧加牙板,着意掩饰鼗鼓的哑声,神情如常地将《会真记》说完一段,然后向茶客深施一礼,借口更衣,退入戏房。
   
    她手持鼗鼓,径直来到张瑟瑟那一端。张瑟瑟正在对镜梳妆,眼角余光一扫刘娥,对着镜子阴沉一笑,却用她一贯娇媚的语调柔声道:“妹妹今儿的鼓儿词唱得不错吧?想必又挣了不少赏钱。”
   
    刘娥扬手将鼗鼓送至张瑟瑟面前。张瑟瑟垂目一瞟,也未细看,便迅速抬眼看刘娥。刘娥冷笑,镇静地答了她的话:“托姐姐福,还好。”
   
    刘娥自知其中缘故。今日她提前从居处来到戏房,以便从容些化妆,却见张瑟瑟新雇的女使匆匆自她戏房出来,见了她颇不自然,称风大,吹得刘娥戏房窗棂响,她便进来关窗。刘娥点头道谢,女使微微一福,便着急离去。刘娥不免生疑,然而进至房中不见异状,也没短了什么物件,便暂时不管,开始化妆。而后台上鼗鼓一拨,她闻声便知鼓裂,联想女使神情,已晓其中端倪。
   
    那鼗鼓此刻杵在张瑟瑟眼下,而刘娥未再说话,只冷面盯着她。张瑟瑟不由心虚,不太利索地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刘娥将鼗鼓在她面前来回摆动两下,却不多言。
   
    张瑟瑟不耐烦地挥手将鼓拨开,道:“你这鼓破了,怪得谁……”
   
    刘娥一哂:“我这鼓是好的还是破的,你又怎么知道?”
   
    张瑟瑟愣了愣,再留神看鼗鼓,才发现刘娥向她展示的那面并无破损。这时刘娥翻转鼗鼓,另一面鼓面边缘处,一条细细的、锋利刀刃划出的整齐裂纹尽入二人眼底。
   
    刘娥再顾立于一侧的张瑟瑟女使,道:“说,你今日去我戏房做什么?”
   
    女使瑟缩着退后两步,深垂首,不发一言。
   
    张瑟瑟见状怒火浮升,冷笑着提高声调:“哟,这才没登台几天呢,就摆足了名角派头,先和我争戏房,这会儿又来呵斥我的丫头!”
   
    “争戏房?”刘娥心下又是恼怒又是鄙夷,“你若不想我用你相邻戏房,与店主和我直言便是,何苦摆弄这些手段。”
   
    “说起手段,妹妹可不遑多让,哪像是刚吃我们这一口饭的。”张瑟瑟收敛那皮里阳秋的笑容,变色喝道:“你从服侍我那天起就处心积虑地想取代我吧?眼见我的歌喉你及不上,便去讨好鄢七,哄他教你技艺,终于取而代之。这下一步,就是设计赶我出门了。”
   
    刘娥嗤笑:“你以己度人,不值一辩,我不跟你吵。你若不满,我可以搬出戏房,但日后你若再生事端构陷我,我必不忍气吞声。”
   
    “搬?妹妹若想搬,何不搬远点儿?”张瑟瑟站起,踱至刘娥身侧停下,又露出讥诮的笑:“以妹妹的本事,原不该屈居此地。外头有的是豪门朱户,以妹妹人才,何愁找不到藏娇金屋。”
   
    刘娥侧目看她:“你想赶我走?”
   
    张瑟瑟挑衅地与她对视:“五日后,我们同时献艺,谁的客人多,谁就留下,另一个立即出门,另谋生路。”
   
    张瑟瑟满目盛气,久不见刘娥回应,以为她会退缩,不禁笑了笑,引得头上点翠步摇一颤。
   
    然而步摇垂珠摇摆未歇,便听刘娥沉声道:“一言为定。”
   
    言罢刘娥转身离开,行至门边又回顾有些错愕的张瑟瑟,道:“还有一事,忘了嘱咐你。”
   
    张瑟瑟朝她微扬下巴,好整以暇地等待。
   
    刘娥唇角一挑:“收好你的蜜糖。蜂蜜放在面粉里,可以做糖蜜果子,放在胭脂里,只会招蝼蚁。”
   
    五日之期转瞬即至,两人依据约定,张瑟瑟于中庭戏台,刘娥在茶楼厅堂之中,同时向茶客献艺,由客人自主选择何处就座。奇书楼
   
    戏台之上,为张瑟瑟伴奏的乐师坐下,开始吹笛。
   
    戏台侧面低垂的帘幕中有婉转的歌声传出:“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
   
    张瑟瑟一壁唱着,一壁引纨扇蔽住面容,侧身缓缓走出。待到台中,引袖起舞,才慢慢将纨扇移开。
   
    精心修饰过的俏脸上媚眼如丝,一曲清歌,漾动目中两剪秋水,神态更比往日柔美。而今秋意渐浓,她却仍穿着浅色轻容纱裁成的褙子,薄如轻烟淡雾。小五凝视着她若隐若现的玉臂肌肤,忍不住问身边张瑟瑟的女使:“张娘子不冷么?”
   
    女使瞪了他一眼。而原本坐在稍远处的几位茶客此刻已起身移位,挪到离张瑟瑟更近的台下坐下。
   
    厅堂中,仍着男子青衫的刘娥牙板一响,对着略显冷清的茶席,开始说一出新书《南柯太守传》。
   
    这故事讲的是东平人淳于棼尝豪饮于宅南大古槐下,一日沉醉,梦见被槐安国王招为驸马,坐拥娇妻美妾,任南柯太守,又位极人臣,荣华半世。直至邻国来犯,淳于棼兵败,公主病故,淳于棼又遭人诽谤,被槐安国王遣送回乡,旋即梦醒。淳于棼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绝弃酒色,潜心修道。
   
    虽也是唐代传奇,但这一出并不像《会真记》那么流传甚广,有许多茶客没听过。淳于棼初入槐安国,刘娥讲得绘声绘色,细细铺陈府邸馆舍彩槛雕楹、华木珍果之富贵气象,听众渐渐有了些趣味。待听至槐安国王召见淳于棼,称“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席间男子纷纷相顾而笑,拍案叫好。
   
    原没坐在堂中的茶客听见动静,未免好奇,便有几个从中庭进入堂中,开始驻足听刘娥讲鼓儿词。
   
    张瑟瑟看在眼里,心下有气,朝乐师横目示意。乐师遂曲风一转,另换曲目。张瑟瑟应着乐声,开始唱一段从未唱过的艳诗:“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关别有物,还是倾城人。经共陈王戏,曾与宋家邻。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
   
    堂内人听见,多侧首相望。张瑟瑟又着意将声音提高了些,“粉光犹似面,朱色不胜唇。遥见疑花发,闻香知异春。钗长逐鬟发,袜小称腰身。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
   
    中庭茶客听得心驰神荡,大声喝彩,引得堂中又有回到中庭者。
   
    刘娥见状并不焦虑,依然不疾不徐讲淳于棼见闻:“赐婚那夜,驸马馆舍羔雁币帛陈列,妓乐丝竹不绝。宴饮之间,忽有一群戴凤冠,着霞帔,彩碧金钿盛妆打扮的美人带着数十侍从相继进来。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一个比一个娇媚,伶牙俐齿地与淳于棼谈笑。其中一人说:‘去年上巳节,我随灵芝夫人路过禅智寺,在天竺院看婆罗门舞。我与众姐妹坐在北牖石榻上。你这少年郎呀,也下马来看,一定要和我们说笑。我和琼英妹妹将一方绛色丝巾,结于竹枝之上,你难道不记得这事了?’”